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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的月光
奶奶在世的时候,七月半这一天是神秘的,路上到处是鬼,你看不见他们,然而,他们什么都能看得见。因此,这一天,是不能随便走的。撞了鬼,后果很严重。脱皮、死亡、连累全家遭殃,都有可能。没见过鬼,但这结果就令人毛骨悚然。七月半这天,我们多半是呆在阳光中。鬼怕阳光,遍地阳光的东干脚,这天,大地像往常一样绿得沉郁。
想起这天,我还在路上,从官窑往松岗的路上,台风过后,雨停风起,阳光遍地,热浪袭人。这是南方,虽靠海,可午后的大地,仍像蒸笼。看着马路边横过楼顶的高压电线,看着那些贴着马赛克的墙体,以及夹杂房屋缝隙间的榕树、木棉树、芒果树,我变得轻飘飘起来,像枝头的一片叶子在风里晃动。很多日子都是这样,人一迷离,就是一天,很平凡,很无聊,很无趣,还得装着有伟大追求。
过一个村庄,到一个集市,看见马路边有人烧纸,三个五个聚在一堆。惊一跳,以为发生了车祸。很多车祸发生后,死者家里人都会在发生车祸的地方烧一堆火纸,有的是祭奠,告慰亲人一路走好。有的是抗议,认为赔偿不到位,堵路威胁。有的甚至把长条的棺材横在路中间,人见人愁,鬼见鬼怕。然而,车靠近他们的时候,才发觉他们只在马路边烧火纸,烧火纸的人都清一色老女人。七月初十,我妈生日;七月十四,就是今天,我三婶生日。默想到这,会心一笑,七月半了,鬼门已开,心怀鬼胎的,还是祈祷平安的,这个时候都拿出诚意来,烧一堆火纸,花钱免灾了。
在东干脚,七月半这天,中午是没人在路边烧纸的。烧纸的事,安排晚饭后,入睡前,是很神秘的。我们家里,通常是我爸干这活。当然,奶奶在世的时候,总不忘在饭前提醒几句:哎,竹谷子,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不?不要忘了,多烧点纸,保佑小孩子们好养好带。
我老爸听了,嫌啰嗦,故意说:不烧纸钱,等下活鬼就来拿人了。
奶奶气的直骂:你这人没规没距,死了要下阿鼻地狱。
我爸却笑了,说:活好了,死了刮起当狗肉卖也没怨恨。
说是说,笑是笑,无论如何,要在关鬼门之前,得把纸钱烧了。吃了饭,净了手,用盆把纸钱端出来,到了屋前路外边的沙土坪上,回头又叫我,把门后的一瓦罐石灰端出来送到他那里。
七月半的夜晚,有点异样,很安静,而目光所到之处,都能发现一种同样的东西:火光,在路边,在桥边,在树边,在水边,好像无处不在。然后,狗不叫,孩子不出门追逐,月光遍地,照着的,是一层烟雾。看着对面朦朦胧胧的大柏树,我心里抖了一下,大柏树僵直了一般。然而,我还是好奇,颤颤惊惊问正在用手抓石灰画圈的老爸:鬼在哪?
老爸大声说:你看不见的,阴阳先生开了阴阳眼,才看得到他们。
阴阳先生在东干脚是很神秘的,上懂天文,下懂地理,无所不能。
老爸用石灰在地上画了五个圈,然后分别在五个圈里烧纸钱,往第一个圈里烧纸钱的时候,我爸念起我爷爷:老爷子,今儿十五了,给你烧把纸,你保佑全家老少平安啊。往第二个圈里烧纸钱的时候,我爸念起我姑奶奶:老姑姑,今儿十五了,给你烧把纸,你保佑全家老少平安啊……往第五个圈里烧纸钱的时候,我爸念:过路的魂,今儿十五了,给你烧把纸,你不要在东干脚停啊。
念完,父亲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我却一身鸡皮疙瘩,彷佛东干脚的鬼无处不在,我生活在一个鬼的世界里。回到屋里,大人说话也轻言细语,生怕顶撞了鬼。我们上了床,也是紧张,但一夜无恙,醒来又是一个晴天。
想到这些,我回家的时候——如果这也算家的话,在厨房里找出一叠纸钱来,拿了打火机,到了阳台,找出一口不要了的铁锅,点了火,烧了纸,心里默念着我见过面而死在了我前面的那些亲人:爷爷、姑奶奶、姑姑、奶奶。念到奶奶,这个生前一直在东干脚村口等我回去的老人,现在,已经离开人间九年了。这九年里,每次遇到疑难或挫折,我都会想想,我在东干脚会怎么办,我奶奶知道了会怎么看看。
烧了纸,拉上阳台的玻璃门,在屋子里打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个人回卧室。孩子回东干脚了,老婆出差去中山了,我身无俗务,很冷静,很疲惫,上床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看见一线白光落在我的床沿。我是被这一线白光惊醒的?沿着白光看过去,看到了汇侨的房子,影影焯焯的,很不真实,继续往上看去,看到了月亮。这不是我第一次半夜醒来看到汇侨新城的月亮,但感到今夜的月亮和我一样孤独,乃至这个世界都有些冷清了一样。人生也就是这么清凉的么?想起这个问题,熬到早上四点才再睡过去。
期间看了数回月光,月光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却所有人未必看得见。我也没想明白,七月半的月光照见了心头很多尘埃,却一样的神秘。无论在东干脚,还是在南方广州。无论是在他们生前,还是在我生前,七月半这一天,月光是人们打开诡异世界找回自己的相同密码。
2013-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