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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第一辑 一个村庄的死亡

　　1． 村庄里的物与事

　　2． 符号里的村庄

　　3． 走过灰色瓦屋

　　4． 生命的细节

　　5． 生命像枯叶一样飘落

　　6． 生命像风一样闪过

　　7． 一棵树死了

　　8． 一座山死了

　　9． 最后的路

　　10．一个村庄慢慢死去

　　第二辑 一座宅子长出城的模样

　　11．一条江，两个人

　　12．一座宅子长出城的模样

　　13．珍妃井

　　14．贤良寺落叶

　　15．女人开慧

　　16．落寂刘松林

　　17．魂断孟良崮

　　18．1974年的父亲

　　19．和一堵墙的对视

　　20．暖城

　　21．范仲淹与《岳阳楼记》

　　22．还原滕子京

　　23．岳阳楼的字

　　第三辑 把出息收藏起来

　　24．去岳麓山听雨

　　25．把出息收藏起来

　　26．走过那片雪地，我就能找到你

　　27．失语的脚

　　28．老屋

　　29．饥饿着其实很快乐

　　30．饥饿的滋味

　　31 哈尔滨印象

　　32．和一条牛的一段时光

　　33．八字门

　　34．北芬大村记

　　序：乡村那沉重的肉身和舞蹈的灵魂

　　傅春桂的散文在湖南作家中始终以一种乡村关怀和艺术审美双重契合而获得读者和评论家的关注。读他的散文，能感受到作者把自己置身于乡村的现场再现乡村社会的痛感和美感，凝聚着一种强烈的人性关怀与社会问责，传达出浓郁的乡村情感，且真切地在乡村那沉重的肉身和舞蹈的灵魂之间保持着一种张力。这种张力让人紧张，让人心痛，让人泪流满面，还让人拍案提神。

　　这部厚重的散文集由《一个村庄的死亡》《一座宅子长出城的模样》《把出息收藏起来》三辑组成，其中最有份量最能打动人心的要数《一个村庄的死亡》这一辑最能鲜明地传达出作家对乡村那种切入肌骨的痛感和美感，也展现了作家创作的主要路向。而其他几辑则展现出作家某种近似唯美的倾向，作为他散文才情的体现，同样能赢得读者的喜爱。

　　近十年来，能把乡村题材的散文写好的作家还真不多，究其原因，是由于20世纪以来持续了将近百年之久的农村空心化现象，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着，城市文明的魅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更有活力；相反，农村却正在经历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苦都要复杂的嬗变。特别是一波又一波打工潮，不仅把农村里那些年青一代且有一定文化的民工诱惑到城市，而且也加剧了城市文化人对农村的陌生。尽管城市里也有不少人在呼唤回归乡村，但那实质上只不过是回到乡下度假，品尝一下城市难得的土菜，呼吸一下城市没有的新鲜空气，从某种意义上还加剧了乡村的“裂变”。这些因素，使得作家要深刻理解和把握当下的乡村更加困难，而要艺术化地表现乡村变化的路子和空间可能越来越狭窄。说到底，要写好时下的乡村越来越考验作家的生活感受能力和思想敏锐能力。前些年的刘亮程算一个，但刘亮程写的是“一个人的村庄”，在他的散文文本里，这种村庄玲珑透剔，有一种无可言状的洗练和陌生感，正是这种陌生感赢得了众多的读者，但这样的村庄的真实性不由得让人怀疑。事实上，这也是被刘氏洗涤过后的村庄，因此读后只能获得一种审美快感却无法传达出某种思想。这注定了刘亮程的散文路向是不能长久的。

　　相比之下，傅春桂的散文对乡村的描写因为有了痛感和美感的张力在，而获得了一种质感，体现出一种深刻的思考甚至质疑、批判。他是把村庄作为一种社会学的文本来考察，同时结合自己深入村庄的现场体验，又获得了一种真切感人的审美情感。

　　比如，我们看到傅春桂散文文本中的一个个人物，他们都是与村庄构成一个完整的画面，透过这一幅幅画面，我们不难发现村庄的底蕴和人物的个性是那么地融洽。如《走过灰色瓦屋》中的六爹爹，是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无论天晴或下雨，无论刮风或暴热，总是以一个姿势坐在同一个地方，灰色瓦屋的四周长满了野草和落满了麻雀的断垣残壁。这似乎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故乡。当然，场景相似，而人的精神境界却完全不同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六爹爹成天坐在那里做什么？他在那里看野草、看麻雀，看池塘里的鱼，与野草、麻雀、跃出水面的鱼对话，晚上从不点灯，独坐在夜色里看星星，和星星说会儿话，别人都睡觉了，他还不进屋，怕进了屋就得睡觉。简单几笔，把一个老人内心里的孤寂鲜活地传达出来。造成老人内心孤寂的原因当然不是祥林嫂式的了。他有几个儿子，儿子们长年在外打工，他有很多的孙子，孙子忙于学习和玩乐。这就赋予了村庄鲜明的时代感。正好像鱼在他灰色瓦屋门前的池塘里、星星在他灰色瓦屋顶上的天空里一样，儿孙们一直在他的心里。他成了乡村灰色瓦屋前的一座风景，那个想把自己变成星星的老人，在作者心里也成了一座孤苦、落寞的雕塑。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叙写当代乡村老人的孤寂，而从更深层面揭示出老人的内心世界的丰富性。“我说六爹爹今晚没有星星呢，六爹爹说星星在他心里，一直装在他心里，很多年了。六爹爹说他会一直把它们贮藏在心里，直到他也变成了星星。”一个想把自己变成星星的老人，和一座空旷的灰色瓦屋的组合，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突和情感张力，让人陡生一种钻心的痛。

　　那个《摆渡的彭瞎子》，因为什么病落下了一身残疾：身高不足一米，右腿瘸得厉害，一只眼的眼球外凸，息肉外翻，另一只眼则凹下去了，虽然有光，却令人感到阴森森的，脸上也布满了沟壑，没有一处清爽的地方。只因为长得寒碜，做人也就寒碜起来。见人矮三分，没有人把他放在心上，没有人瞅得起他，就连小孩都不屑于他，见面欺他三分。

　　面对这一切，彭瞎子虽然不高兴，但脸上还是堆满了笑意。都知道他想老婆都快想疯了，却故意取笑他：彭瞎子，昨晚在哪个骚娘们家过夜？都知道他丑，却故意取笑他：彭瞎子，昨晚走夜路吓了我一身冷汗，以后走夜路就喊你做伴，鬼见了都怕；对于人们的取笑，彭瞎子总是转过脸来笑笑，那笑也确实是皮笑肉不笑，很不舒坦，却又无可奈何。再别过脸去，是一脸的愤懑面对河水，那气便撒在了橹上。

　　但当你真正接近他，却发现他并不是难以沟通，内心里充满了爱心。

　　作者写出了人性的两面性既肉身的沉重和灵魂的舞蹈。当村里人看到彭瞎子的辛劳之后，则又表现出了乡村另一种厚道和情份，比如有的人送一些柴火给他，比如有的女人故意往他身上靠一靠……这都需要作者对人物一生的现场观察才能获得的。

　　正是基于对村庄现场的体察，傅春桂笔下的村庄才丰富起来，才有了对村庄的深度思考。村庄里的一切，都被他看成了符号。这在他的《符号里的村庄》中表现得格外强烈。在作者心里，村庄始终是那么沉重的，充满了细节。然而，现实中的村庄却究竟不是那么回事，村庄只是一些符号，他说：“一个村庄的内容有时被人们省略了，或者遗忘了，但她留下了一些符号，这些符号我们是难以忘记的。因为一个村庄其实是由符号组成的，我们的文字里，或者我们的记忆中，这些符号和细节，是不会缺少的。”这些符号也很简单，有时是逗号，有时是句号，有时是感叹号，有时又是省略号。村庄就活在这些符号里。村庄，包括村庄里的人、物与事，每天就在这些符号里反复无常，它能让我们看到村庄点燃生活的火苗，丰收的喜悦，也能让我们感受到艰辛、屈辱、苦难一天一天无限期的延续。因此在作者看来，符号里的村庄，是真实的村庄，村庄里的符号是真实的符号。

　　这些真实的符号，更多的给人痛感。作者眼中很美的堂姐就是这样一个符号。性格内向、不喜欢笑的堂姐，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看书的堂姐，喜欢照镜子、新衣服的堂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堂姐，爱上了男老师并怀上了男老师的孩子的堂姐，最终投塘自杀了。她的遗嘱：“我死了，是因为我曾经爱过；我爱过，所以我不怕死去。”揭示出村庄女人对爱与死的思考，很能让人摆脱对死亡的悲悯和怜惜，而获得一种追求的动力。

　　除了痛感，有的符号还能让人激愤。如《被灌粪水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符号。一个不清白、有时疯有时傻的女人，早年被自家男人灌粪便，后期被两个儿子捆了手脚，一个端盆，一个灌粪。“不知吃了多少粪水，也没能把疯癲治好，反而更厉害了。”女人的老，一头的白发，一脸的沧桑，一眼的惘然，还有那惊悸的神情，让我感到，一生的苦，都写在了女人的表情里，一生的卑微，都刻在了女人的年轮里。然而，作者明明感到，有的时候，女人的目光也充盈着祥和。也许她的一生中，这一刻才是她最放松的时刻。读到这样的文字，我们除了激愤于人的本性之外，更多了一种耻辱。是谁的耻辱呢？作者并没有交代，但在我看来，显然是文明的耻辱。

　　类似的，《生命的细节》表面上叙述的是年少时看枪决杀人犯的经过，却以一种不经意的手法讲述了一个“疑案”，进而将生命如此这般脆弱的紧张与残酷落到了“实处”：“肝被人掏了，胆被人掏了，肺被人掏了，胰腺被人掏了，肾脏被人掏了，脑汗被人掏了。尸体被挖成了一团肉糊。一团肉糊是个什么样子？我努力去想象，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一个什么样子。我问父亲，猪杀了砍成肉糊糊吗？父亲说猪杀了人把它吃了。人死了呢？人死了就埋了。陈伯平怎么没有埋了？陈伯平是杀人犯。”这样的场合，让我想起鲁迅的小说《药》。不禁让人感叹，时隔半个多世纪，二者的情节竟然如此接近，人性中的另类之恶同样如此切近，只不过一个是小说中的情节，一个却是散文里的现实。

　　傅春桂的村庄绝不是想象的村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对这种现实的深刻揭示，最能见出作者眼光和思考的便是作者讲述了一个村庄的死亡。

　　这个村庄的死亡，是由一系列文本组成的。在《一棵树死了》中作者通过对老槐树之死的讲述，暗示了这个村庄在开始走向死亡。先是小时候很敞亮的村路长满了各色野草，耕种季节的田里却没有庄稼，田塍早已坍了，村里好多年不种地不作田了；村庄里五十岁的人都因为孩子的学习费用不得不到外地打工去了；原来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的老人，眼里已缺少了一样东西；但老人仍然一个人在村庄里不停地走动走动，为的就是使村庄里走出一点人气来；村庄里新盖了不少的楼房，很漂亮的外装修，却掩不住村庄的空寂和苍凉；作者要离开村庄了，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一个打招呼的人……这样的村庄给人的感觉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作者用这样平淡的叙述，深刻地揭示了如今乡村的空心化、干瘪化。

　　《一座山死了》，讲述的则是作者童年时玩耍过的一座山，原本和村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和谐共存着，满山的岩石在村庄看来都是有生命的，能说话的。然而，谁也没有想过，这座成为充满亲情的山有朝一日会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一座水泥厂建起来了，这座山在疼痛中一点一点地被削去，村庄里的耕地毁了，被乱石填满；村庄里到处流淌着污水，污水悄悄地改变着土壤的性质，土地在变硬；村庄里一条一条原本鲜活的生命，被塌方被碎石放倒；原本常在眼前晃荡的人，突然一下子不见了……

　　如果说这些有形的死亡让人痛心的话，那么，一种无形的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最后的路》讲述的就是这种让人心揪得紧紧的死亡。村庄里男孩子早早地外出打工，走歪了路；女孩子在外面混上了不好听的行当。而当大人的只要他们寄钱回来就好，不问这钱的来路正当不正当。村庄里原来一身正气、雷厉风行的谢大，竟然开始害怕时间，时间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他宁愿一直就上班做事。没有上班的时候，他的眼睛就自始没有离开过村庄前面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他在期待他们的儿子从车上下来。人是村庄的灵魂，而当人的灵魂脱离了躯体之后，人就只剩下一副躯壳，村庄同样如此。道德的滑坡是村庄死亡的前兆。

　　在《一个村庄在慢慢死去》中，作者进一步揭示了死亡的真谛，并发出一声“天问”：当孩子不再成为村庄的希望时，村庄的希望又是什么？

　　原来是多么充满生活气息的村庄，连绵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田园在春光里翠绿，禾苗和心一样成长，水面是鸭鹅和鱼相戏的天堂；早晨的阳光、和晚上孩子的交替梦呓抚慰着村庄……而如今，田野里的春光离村庄越来越远，白天偌大的村庄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动，男人的山歌换不来女人的满足和幸福了，孩子有没有饭吃，读不读书，对于她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老陈家的孩子，七八岁花一样的年纪晚上被人强奸了；老谢家的孩子，停电时点油灯，因为孤单睡觉时不敢吹灯，引发了火灾被烧死了；老罗家的孩子在八月里玩水淹死在池塘……村庄里的成年人外出寻找希望去了，村庄里未来的希望却一个个地消失了。这个村庄正在慢慢地死去，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窒息和恐惧。

　　我想，这样的窒息和恐惧不止是发生在这个村庄，这个村庄的死亡绝不只是个案，从社会学的视野来看，它只是一个缩影，千百万中国村庄的真实写照。这一切，足以构成社会学家研究的典范文本。傅春桂以一个作家的视野，履行了社会学家的田野考察任务。这恰恰就是傅春桂散文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刘绪义，著名学者，青年评论家，文学博士，大学教授。